“唰”射出一箭,竟将柳丝射断,那枚果子带着三支箭落于地上。众人忙看时,乃是贺尚书之子贺瑰,久闻他诗情盖世,想不到箭术也如此精奇。
射场后面诸命妇和小郡媛都围坐着看热闹,千紫尤其出神。望冷注意的看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德晨王后向寿春公主道喜道:“朝中才俊辈出,吾儿之夫婿庶几可选得如意矣。”寿春公主低头抿嘴而笑。
这场武试后,毕竟难分胜负,接下来是文试。寿春公主坐在帘中,出题道:“妾身前日想填‘唐多令’的词咏四季,竟不能成。因此斗胆,请诸位仿着闺阁口气,以十一尤的韵填一填。‘春、夏、秋、冬’四季,每季只须一,若谁先作完、后人就不必作这季的词了。四季都作完,本题就完了。诸位觉得可以吗?”
谁会说不可以?当下都埋头苦吟起来。为了赶时间抢先交卷,不知不觉里咬手指的、搓衣角的、搔头皮的、抠耳孔的,各种冥思苦想的丑态都出来了,皇族人悄悄在帘后看见,就忍不住嘲笑。
那三世子罗廷归的才思极快捷,想不一会,已得了半阙有余,一边心里暗喜“今番独占鳌头必定是我”,一边急着补完全。不料那一箭射断杨柳丝的贺瑰,本来一直倚在窗前看风景,此刻忽然哈哈一笑,走回案前,拈起笔也不思索,一挥而就,唤宫人收卷。罗廷归大大急,幸而他选的是“春”题,而宫人报的是:“贺公子瑰,领四季之‘秋’字,完卷!”座中有一半人写的是秋,只能愤愤搁笔、或者转而构思另三季的卷子。
这“秋”字卷传入帘中,郡王第一个将它展开来看,只见满纸行书龙飞凤舞写的是:
“大浪已东流,怎堪抵死求。纵还来、不是旧江州。桐叶西风吹满地,逼寒雁、碎金瓯。
“心意几时收,黄花剪成愁。对银笺、欲写还休。一卷湘帘千段梦,都拭尽,看清秋。”
读一句,众人便叹赏一句,都说写得这样又快又好,是举世难逢的了。而罗廷归的“春”字卷也已踩着它脚跟送进来,那手行楷出奇清秀,写的是:
“鸾马正轻裘,回鞭桥上头。倚燕栏、满蹬风流。遥叹华芳谁可寄,红落落,恨悠悠。
“粉絮逗行舟,春波未肯休。笑元来、恁处不堪投。快意无非堤畔柳,凭尔过,任卿留。”
众人啧啧叹道:“正要这样,才配得个‘春’字。且别出心裁,道前人所未能道,端的别致。”议论一会,前头又报“夏”字卷也已作好,乃是学士府中顶顶年青的江生,填的是:
“暑浸紫蓉洲,凉搜碧玉楼。谢天公、好雨晚来收。小扇闲携笼在袖,低绣帕、掩娇柔。
“绮户转星眸,银河断客愁。渐惺松、带懈覆莲钩,襟底香丝何处去?分付与、觅封侯。”
众人赞道:“怪道都夸他老成。看这笔力,果然比起积年大学士来也不差的。”
这三卷报完,“冬”还没有人动。赵岩本来是神游天外般坐在那里,到这时才暗暗叹道:“难道是天意,非要我交卷吗。”于是拿起笔,将胸中早填好的一挥洒纸上,正是个“冬”字卷,词云:
“绿蚁赏新稠,朦胧忆旧游。少年时、也喜泛轻舟。懒散如今诗渐老,人犹道、羡风流。
“帏底冷轻偷,积云雪未酬。待出门、却怕梳头。叩镜争如归暖榻,拈算子、数闲筹。”
帘中诸人看了这卷,还未评价,郡王笑向寿春公主道:“四卷都填完,你看中了哪个?”寿春公主低头只是笑。德晨王后笑道:“这孩子害羞了。”寿春公主就笑着起身告了罪,离座更衣去。她的丫头侍候在旁边,悄悄急着问:“我的郡媛呀,你到底是看中了哪个?”寿春公主睨她一眼,笑道:“你倒评评哪词填得最好?”这丫头想了想,道:“当是江学士的‘夏’了,那种端庄,才是诗中正道吧?”寿春公主笑着摇头:“冬烘气。”这丫头奇道:“这篇是冬烘气?那其他三呢?”寿春公主一一评道:“‘春’字有青楼气、‘秋’字有纤狂气,俱不可以为夫,而‘冬’字……嗳,恼它的狡猾气。”丫头大惊:“赵公子的‘冬’字怎么狡猾了?叫我说呀,‘迟暮气’才是真吧?”寿春公主摇头道:“他能几岁?正当盛年,且能走马射果压住两人的箭,怎么可能迟暮?只不过,修养太好的缘故,怕太抢锋头会惹出麻烦,这才故作谦逊罢。所以说他狡猾。”丫头笑道:“公主莫非是看上这个狡猾的了?”寿春公主一笑,并未答话。而千紫也说更衣,出来截住了她们两个,心是砰砰跳的,脸上还要装若无其事的样子,问寿春公主道:“姐姐。这些人里面,你有没有更看中哪一个?”
寿春公主想想,笑道:“偏爱自然是有的,但此刻还不好说……你在这四词里倒最喜欢哪?”千紫料不到问题丢回自己身上,低头犹豫片刻,还是说实话道:“我喜欢春季。”
寿春公主愣了愣,盯了千紫一眼,觉得这种喜好非常不祥,但到底遮掩了过去,姐妹俩同回帘内。郡王仍然问她意见,寿春公主遮脸笑道:“还有最后一场德试。父王试完了,孩儿再说嘛。”
那天的黄昏,王家传出喜讯——寿春公主已决定下嫁赵岩。举朝上下一片喜庆欢腾,贺瑰独吃个闷雷。他只当自己才情如此之高,是必能春风得意的,哪知道,这并不是为他写的故事,他并不是主角。
这边厢,千紫悄悄溜回房间,把柜子抽屉翻了又翻,颓然滑坐在地上,头抵着柜角出神。
“你在找这个吗?”望冷含笑走进来,手掌心里托着一只金娃娃,是多少年前那个陈旧黄昏、小小少年从项圈上解下来的金娃娃。
“就是这个!”千紫惊喜道,然后才想到惶恐,“呃,那个我——”
“小妮子思春了啊。”望冷倒不以为意,只是平平常常样子调笑道:“那我到父王面前说说,叫你遂了愿。”
望冷说到做到。寿春公主出阁之后,郡王再下御旨,将千紫封安扬公主,指于北温三世子罗廷归婚配。
千紫满心欢喜,仿佛觉得这辈子再没什么可向上天要求的了,风也特别轻、云也特别柔。望冷却叫人抬了顶黑幔轿子来,笑着对她说:“你知道自己未来夫婿成了什么样子?我带你去看。”
千紫坐进了轿子,有那么一刻,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具剥光皮肤的尸体、或者生不如死的人彘。但是轿子只是抬到了一处粉香四溢、笑语喧哗的地方。望冷已将她和千紫两人都换成男人装束,此刻下了轿子,便大喇喇走进一间闺房中,对一位极娇媚的年青姑娘道:“前儿我托人说的事,你答应了?”
姑娘满满给她们斟上美酒,笑道:“自然答应。话说北三世子给郡王指婚后,对他好奇、想跟他见面的,也不是没有。但肯花这么大数目,单为悄悄瞄上他一眼的,却只有您一个。”
望冷弯起唇角:“不要废话。你现在能办成,还是不能?”
“能,自然能。”姑娘笑得双眼都成了月牙儿:“三世子几乎见天儿的泡在我们这里,带个人去看看,又打什么不紧。”
她带她们穿过美丽的长廊与甬道,前面是重重帘幔,帘幔后头有好几个女子的冷笑,还有个男人的声音,那声音给千紫心头带来阵阵剧痛。望冷看了她一眼,含笑低命那姑娘:“你先自己介绍一下:这是什么地方?”
姑娘怔了怔,回道:“这是青楼,前头是赏花堂。”千紫的牙齿咬住了嘴唇。
是的,她知道,她早应该知道。一个嘴上没毛时就会强吻人家的男孩子,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。她没有预料到,只是,自己太蠢而已。
望冷问道:“你要掀帘子看看吗?”千紫摇头。既然已经明白了,看不看不是都一样吗?
然而望冷的手已经撩起帘子。
千紫看了一眼,立刻明白了看和不看还是不一样。她的血猛然间冲上头颅,脸像要烧起来,脑壳里嗡嗡作响,这一幕像烙铁一样烧坏了她的眼睛。
外头突然一片嘈杂,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叫,好像说,北温王知道儿子跟公主订了亲、居然还跑来妓院,气不过,亲自来抓人了。
“哗啦啦”,一个年青人飞身扑出,狂奔逃命,慌不择路,“哐”的将千紫撞翻在地,忙略作停顿,微俯身向她道:“抱歉。”
目光落在千紫脸上,似乎想起了什么,但也只来得及匆匆眨个眼,露齿微笑一下,跑走了。
千紫颤抖着伏在地上,泪珠滚滚而下。
赏花堂里,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吼道:“那个兔崽子呢?!”
望冷扶起千紫:“回去吧。”
回去的路上,望冷轻轻对千紫道:“你别嫁了吧。我跟父王说,你决定陪太后去庵堂礼佛,他没办法不答应的。你就可以摆脱这门亲事。我会陪你。我们永远留在宫里。”
“不。”千紫说,“我要嫁给他。”
他撞她时,身体接触,那种心跳,就算会受伤,也想再品尝一次。这真是件悲哀的事。
望冷沉默了。咬住嘴唇。
轿子回到宫里,德晨王后早已恭候多时,对擅自出宫这种荒唐行为表示了极大愤怒,但也知道是望冷拿的主意,所以不敢禀报郡王,只是对两人大加训斥。
随后千紫被关进黑屋子里,不知道外面生了什么事,也不知过了多久,德晨王后把她叫了出去,看了很久,道:“你如果害望冷,我不会饶过你。”
千紫惶恐着:她怎么会害望冷呢?一直是望冷比较强势才对啊。
回到房中,望冷手中摆弄着一个白玉小木鱼,说:“那里很清静。我会陪着你,你真的不要去?”
千紫说:“不要。”
望冷笑一下:“我知道了。”(未完待续。)